卫锦云把打包的馄饨拿进后厨,王秋兰已经起身了,她接过给孙女去煮泡泡馄饨。 她转头见陆岚还站在店门口,想起他怕是一夜没歇,便走过去问,“昨夜你是不是没合眼?” “嗯。” 卫锦云往里头扬了扬下巴,“那就在云来香歇会儿吧,地方随你挑,爱睡哪里睡哪里。” 陆岚眉心微挑,“这般好?” “那还能如何呢。” 卫锦云叹了一口气,“我方才都说了,云来香门口的地都比我脸干净,横竖也没人来。” “那老地方。” “那藤椅如何?比你支着脑袋舒服些。” 卫锦云指了指柜台旁的藤椅。 陆岚却看了一眼藤椅,椅背上还放着条她常盖的被褥,“那不是你的窝吗?” “什么叫窝!” 卫锦云脸一热,伸手拍了下藤椅扶手,“这叫歇脚的地方!” “可我每次进云来香时,你就窝在这儿打盹,不是窝是什么?” “” 卫锦云决定不和陆岚说话了。 她蛮横地指了指藤椅,给了一个威胁的眼神,自己上二楼补觉去。 常司言挎着布包进门时,往柜台里一瞅,眼睛瞪得溜圆,小声惊呼,“好家伙,好家伙!翔姐好家伙啊!” 顾翔见她这模样,低声道,“小声些。” 常司言还在激动,“翔姐我写得狸奴报恩段子成真了,日后说书我又有了灵感。” 顾翔拍了拍她的背,见她说话时还带着咳嗽,便赶紧一把将她拉进来,“快进来,外头风大。我给你冲了川贝枇杷膏,趁热喝了,省得咳得厉害。” “成真了翔姐,成真了” 常司言还在一边咳嗽一边低声念叨。 日头爬到中天时,张仁白走了进来。 他迈过门槛,眼角余光就瞥见了屏风旁露出的衣袍。这抹绯红格外扎眼,这分明是巡检司的官服! 怎么回事?陆岚怎么会在这儿?他他睡在这里? 卫小娘子呢?她今早送完货,他难不成就一直守在这里?那她她睡在了哪里? 张仁白正胡思乱想着,屏风后忽然传来轻响。 张仁白抬头,就见陆岚撤开屏风出来,未束发,衣襟也松着。偏生他脸上还带着才醒的倦意,眼神却清明得很,直直落在他身上。 他只觉得那松垮的衣袍晃得人眼晕。 “大人!大人!” 展文星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。 他才要再说,目光扫到陆岚身上,忽然卡住。 自家陆大人头发散着,眼角带着未褪的倦意。 展文星嘴张得能塞下颗鸡蛋,心里头惊涛骇浪。天呐天呐天呐!大人这是在云来香歇了整宿? “何事?” 展文星回神,忙敛了神色躬身道,“是死者甄勇的姐姐甄梅友来了,在巡检司外等着,说想把尸首先领回去安葬。” “让她来云来香吧。” 陆岚应了声,抬手理了理衣襟。他用手捏住散落的发丝,乌黑的长发便顺势拢起,三两下绾成高马尾,用发带牢牢固定。 他动作利落干脆,方才那点刚醒的慵懒顷刻间消散。 张仁白僵在原地,见陆岚神色恢复了往日,便默默走到窗边床边的小几旁坐下,对着过来的顾翔低声道:“要几块栗子糕。” 没过片刻,展文星就引着甄梅友进来。 眼下的她眼眶红肿得像桃儿,眼下乌青一片,走路时也垮着很慢,整个人有股被抽走了精气神的颓废。 一见到陆岚,甄梅友“扑通”一声就跪了下去。 她一边哽咽一边问,“陆大人,求您发发慈悲,让我把阿弟领回去吧。他死得那样惨,泡在水里我这做姐姐的,只想让他入土为安,好好葬了” 她伏在地上哭,肩膀一直在抽动,声音凄厉。 “不可。案子未查清,尸首需暂存殓房。” 甄梅友忽然抬头,泪眼婆娑地望着陆岚。 她嘴唇哆嗦着,“可是,可是阿弟他他已经去了,哪能再受这般折腾。求您了大人,我就这么一个弟弟” 她越说越急,手撑着地想往前挪两步。 陆岚的目光骤然沉了下去睥睨着她,他一字一顿道,“本官说了,不可。” 甄梅友的哭声戛然而止,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,颤抖地瘫坐在地上。 “甄梅友,你心里应该清楚,本官为什么不让你带回去。” 她原本还在抽噎的肩膀一僵,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发抖,手指用力抠着地面。方才还敢抬头乞怜的眼神,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陆岚那边瞟一下。 楼梯上响起轻缓的脚步声,卫锦云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来。 她往下扫了一眼,见甄梅友跪在地上,眼圈还红着,“这是怎么了?这么闹哄哄的。” “没事,案子上的事。” 卫锦云“噢”了一声,目光转向陆岚,见他发束得整齐,神色也恢复了平日的清明,便随口问,“陆岚陆大人,你睡好了吗?” 旁人面前,她还是要尊敬些。 陆岚点点头,“好了。” 甄梅友不敢再说什么,而是被朝酒扶到一旁喝热茶去了。 铺子门口传来一阵“笃笃笃”的拐杖声,伴着断断续续的调子,“竹板儿敲,莲花落,听我唱段好世道” 五十多岁的老汉拄着木拐,一步一晃地挪过来。 他头发花白,用根布带束在脑后,脸上布满沟壑,左眼几乎眯成一条缝,右眼也蒙着层白翳。身上穿件短褂,腰间系着个布兜,里面鼓鼓囊囊的。 “小司言,小司言!” 老常朝铺子里探着身,“你的醒木落家里了!” 常司言一听这声音,忙不迭迎出去,伸手扶住他胳膊,“老常,你怎么来了?家里离这儿要走半个时辰,醒木一日不用不打紧的。” 老常咧嘴笑,拿了醒木后又从布兜里掏出个纸包,塞到她手里。 “我反正要去阊门码头卖煎豆腐,顺路嘛。这个你拿着,我才买的川贝。最近天冷,你那咳嗽病可别犯了。” “云来香里备着,老常你留着自己喝。” 常司言把纸包往他怀里推,又要拉他进屋,“外头风大,进来坐会儿。” 老常却摆手,“不用了,煎豆腐要趁热卖,凉了就没人买了,我摊子还叫人帮忙看着呢。” 他又拍了拍常司言的手背,半瞎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,语气郑重,“小司言啊,你在这儿要好好干,这儿比说书好。” “知晓了,老常你路上慢些。” 常司言深吸一口气。 “欸,我也知晓的。” 老常点点头,笑得更高兴了,他拄着拐,哼着调子一步一晃地往阊门去了,布兜里的竹板儿偶尔碰撞,清脆有声。 常司言攥着纸包站在原地,望着老常的背影消失,才转过身。她眼里的湿意已敛得干净,脸上又带上了惯有的活络笑意。 她凑到卫锦云身边,“卫掌柜,我琢磨出个太阳挞的新段子,你要听吗。” “求 之不得。” “等陆大人把天庆观前的案子破了,街上人多起来。我保管用不了几日,让这太阳挞成第二个喵喵曲奇,火遍平江府。” “好嘞!” 卫锦云一只手托着一下,另一只往大堂招了招,“这可得靠常大家罩着我们云来香了,晚雾,快给常大家看茶!” “来咯!” 晚雾应着,端着个茶杯跑过来,笑着放到常司言面前,“常大家还得多照拂我们云来香噢,看茶看茶!” 陆岚端着茶碗,径直走到张仁白对面的椅子坐下。 “本官提醒过你,你不听。” 张仁白抬眼看他,“陆大人说的,草民不明白。” “不明白?” 陆岚睥睨着他,“你以为,巡检司的眼睛是瞎的?你吃的那些东西,只要抓到一个卖主,顺藤摸瓜,能问出多少事,你该比本官清楚。” 张仁白端起茶碗抿了一口,茶水的热气也压不住手指微颤的慌乱,“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。” “甄勇。” 陆岚开口,念出这个名字时,目光落在张仁白的脸上,“你认识他。” “不认识。” 陆岚放下茶碗,语气里的寒意更甚,“你也想去巡检司走走?” 张仁白抬头,闪过一丝怨怼,随即扯出个嘲讽的笑,“怎么?陆大人要滥用私刑?也是,毕竟陆大人连卫小娘子的清白名声都不顾,要在云来香留宿呢。” “你一张嘴,只会说这些胡话?” “难道不是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