岸边围观的大人也反应过来,接过了竹竿,一起将张仁白拉上来。 水流还在往张仁白身上涌,孟哥儿仍是笑着。 “仁白哥哥,你上来我给你看我写的字,我把赵文孟三个字写在红纸上了,阿娘说贴在铺子门上能辟邪,春桃姐姐和小满姐姐也总是这样说仁白哥哥,你再教教我吧,这些日子你都不理我了。” 张仁白被拖上岸时,浑身的水顺着衣袍往下淌,在地上积了一小滩。 徐氏扑过来抱住他的肩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儿啊,你吓死娘了!咱这就去看大夫!” 他没应声,只是直挺挺躺在地上,眼望着天。睫毛上的水珠顺着眼角往下滚,混着眼泪,面颊上洇开一片湿痕。 陆岚的官靴停在他眼前。 他转过脑袋,视线掠过陆岚,落在他身旁的卫锦云身上。风掀起她鬓边的碎发,眼里终于映着了他。 晨起的他,忽见隔壁铺子的门悄悄开了。她背着箩筐,猫着腰溜出来,抬眼看他时,嘴角弯出个浅浅的笑。 是个艳阳天。 张仁白的喉咙动了动,缓缓闭上了眼。 “本官已经叫了孙大夫。” 陆岚开口,“你愿意看吗?” 他依旧闭着眼,唇瓣抿着,没吐一个字。 “抬下去。” 陆岚转身对身后的手下道,“叫孙大夫仔细查。” 张父要上前拦,“大人,小儿只是一时糊涂” 话没说完,他就对上了陆岚的碧色眼眸。那双眼瞳颜色异于常人,此刻正冷冷睨着他。张父的话卡在喉咙里,竟硬生生咽了回去。 巡检司的人看着,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议论,纷纷回了自己的铺子。 陆岚站在云来香的柜台边,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甄梅友身上。 甄梅友端着茶碗,她仍低着头。明明云来香很暖,她却捧着茶碗瑟瑟发抖,方才闹哄哄的光景对她来说仿佛不存在般。 “真不愿意说?” 陆岚走到她身边,低头看她,“甄梅友,你总是给赵记熟食行送货,应认识张仁白还指着这些东西,继续害人?” 甄梅友的肩膀抖了一下,茶碗沿碰到嘴唇,却没喝。 她自然是认识张仁白的,他少时在铺子里读书,书声琅琅。她给赵记熟食行送货时,他是位身板正正的少年郎。 卫锦云端着刚出炉的太阳挞从后院出来。 她走到陆岚身边,把盘子往柜台一放,“吃东西吗?闹了许久,该饿了。” 她总觉得陆岚心里什么都明了,但却并没有逼着人说。 陆岚抬眼,应了声,“嗯。” 他走到柜台边,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太阳挞。 卫锦云靠着柜台,看他吃完一个,才轻声问,“你让我给你系那个香包,是不是故意的?” “是,卫掌柜聪明。” 陆岚没等她说完,擦了擦手,抬眸看她,“张仁白本就有瘾,只是一直强压着。这类人失控时,或是愤怒,或是绝望,都会让他下意识想靠那东西麻痹自己。” “这么说,巡检大人是在利用我。” 卫锦云白了他一眼。 巡检使大人忘记了如何系香包,亏他说得出来。 “不算是利用。” 陆岚道。 “如何叫不算?” 陆岚看着她,忽然微倾身,“你想知晓吗?” 卫锦云点点头。 “附耳过来。” 卫锦云往前凑了凑,耳畔落下他低沉的声音。 “我是真喜欢,这个系着的结。” 卫锦云当场跑了,飞快地跑进了后院里。 什么结 他在说什么! “陆大人,您跟卫掌柜说啥了?” 顾翔正从后院出来,见卫锦云这模样,挠着后脑勺直乐。 陆岚还拿着太阳挞,浅淡着笑,瞥了她一眼,“你猜。” 旁边的展文星刚端起茶碗,手就是一歪。 他出现幻象了,陆大人应该是不爱笑的一个人,最近笑了多少次了。 “唉,这活生生的段子果然,艺术来源于生活。” 常司言坐在角落的板凳上,手里拿着笔,对着后院喊,“卫掌柜,快来听太阳挞的段子!” 卫锦云又奔回来了。 “速速讲来!” “一个让孩子们收集太阳的故事。” 常司言咬着笔杆,满脸笑意,“太阳挞混了牛乳和糖,很受孩子们欢迎,这次我们的主要客户为平江府的孩子。” “噢,让我猜猜,不会是根据老常想到的段子吧。” 卫锦云坐到常司言的身旁,“是不是要赞扬你的阿翁啊,我可是瞧着你今日望着你阿翁的背影,都要哭了。” “卫掌柜好聪明。” 常司言捧过卫锦云的脸,“我真稀罕你,但是我才不会哭。” 陆岚斜过来看了她一眼,常司言只是笑。 常司言记得她当时饿极了,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扒东西吃。那日风特别大,她冻得缩成一团,找不到一点吃的,眼瞧着就要晕过去,突然有个硬梆梆的 东西“笃笃笃”敲了敲她的脚。 她抬头,看见个拄竹杖的男人。他左眼是一条缝,右眼也是白的,挎着个布兜。 “是有个娃子在这儿吗?” 男人的声音哑哑的,却不吓人。 他蹲下来,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,“饿不?” 她没敢说话,只敢往后缩。男人笑了,从布兜里摸出个饼,递到她嘴边,“吃吧,我姓常,你叫我老常好了。” 那饼并不好吃,干的硬的,她咬了一口,眼泪掉到了饼上。 后来她就跟着老常走。他姓常,她就跟着也姓常,叫作常司言。 他总拄着竹杖,布兜挂在胳膊上,走累了就坐在路边唱莲花落。 “竹杖敲,布兜晃,娃娃的爹娘在何方” 他唱的时候,布兜会轻轻晃。 有回在汴京,他们听见草垛后有哭声。老常的竹杖“笃笃笃”敲过去,果然摸出个被捆着的小娃。他悄悄绕到树后,等拐子来牵娃时,突然用竹杖绊倒了人,又喊来巡街的差役。 那小娃被爹娘抱走时,塞给老常好多饴糖,老常又全塞进小司言手里。 “老常,咱帮了这么多娃娃,咋还总吃饼?” 老常摸了摸布兜,“因为这兜是装的其他东西。” 他的布兜确实总装着很多东西,有时是迷路娃的磨喝乐,还有回是个小丫头塞的野花。她说“老常的布兜暖,花不会谢”。 老常还是穷,竹杖头都换了好几个了,也帮了很多娃娃,却只有小司言跟着他走南闯北。 小司言跟着老常走了十几年,从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,长成了能帮他拎行李的姑娘。 老常的布兜装了很多的东西,可从来没有一封是写给“常司言爹娘”的信。 她记得在江宁府,他们一起救了一对兄妹。老常把两个哭成泪人的小娃塞进他们娘怀里时,那妇人跪下来要磕头,老常忙拄着竹杖往后退。 回破庙的路上,小司言踢着石子儿问,“老常,你说我爹娘会不会也在哪个地方,扒着门框等?” 老常的竹杖在地上“笃笃笃”敲了几下,停下来摸她的头。 他的手好像比他捡到她的那日更粗糙了。 “会的。” 他说,“咱慢慢找,总能找着。” 可小司言知晓,老常这话是哄她的。 他半瞎的眼,看太阳都只是团模糊的光,却能在人群里一眼辨出哪一个小娃娃是她,他兜里的铜板能买两个热馒头,却要全部都给她吃。 “小娃子,笑盈盈,赛过天上小日头” 老常喜欢唱莲花落,都是自己编的,想到什么唱什么。毕竟,他们全靠着老常的莲花落才能要到铜板,才能有饭吃。 老常总说那些娃娃是太阳,他是捡太阳的人,把太阳捡起来,再送回去。 可她觉得,他才是。 他的竹杖引着光,他的布兜装着很多东西,他半瞎的眼睛里藏着比日头更厉害的光。不是照得人睁不开眼的那种,是慢慢焐热了心的,能让人跟着走很远的光。 她就跟着后面,伸手去抓那些光。 “小常,你真要哭出来了。” 卫锦云在常司言眼前晃了晃,将给她冲的川贝枇杷膏端到跟前,“快些喝,晚些将你阿翁送来的川贝磨成粉,我再给你做。”